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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腐敗蔓延時:魏斯安德森《犬之島》

延續《犬之島》的世界,或許我們可以自行透過「如果」,這樣的奇幻設置,穿梭到更遠的地方。如果當時沒有按下紅色按鈕,如果這世界的貓消失了(在《犬之島》裡沒有話語權、被邊緣化的貓),如果少年不是有來由地愛狗,而狗不是無來由地愛人,如果無論如何腐敗仍會重來,如果你的眼淚甚至沒有果核大小的意義,而你是誰?我是誰?我們可以成為誰。

田村隆一〈帰途〉(自譯)
あなたの涙に  果実の核ほどの意味があるか きみの一滴の血に この世界の夕暮れの ふるえるような夕焼けのひびきがあるか
你的眼淚 有著如果核大小的意義嗎? 你的一滴血,有著如這個世界黃昏 震顫般的晚霞之聲嗎?言葉なんかおぼえるんじゃなかった 日本語とほんのすこしの外国語をおぼえたおかげで ぼくはあなたの涙のなかに立ちどまる ぼくはきみの血のなかにたったひとりで帰ってくる
當初不該學習詞語 就因為我懂日語和一些外語 才在你的眼淚中止步 才獨自復返你的血之中
如果說一般電影的說教,大概就是選擇一個特定時刻,讓角色說出「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犬之島》導演魏斯安德森的說教,大概會是傾整部片的:打上字幕「人生就像········」,然後用水平俯角拍攝不斷地拆開糖果盒包裝紙,一層又一層,又一層,一些對稱的、平面開展的糖紙,之內是方正的盒中還內有乾坤地分隔再分隔。最後笑問:什麼都沒有嗎?其實有的,是過程——這樣的「說教」。
但其實在他《犬之島》之前的電影的拆糖紙過程總讓我感覺難以進入,為什麼呢?大概是他之前的電影,正是因為在那樣精緻小巧又自足的世界裡,那些很「真」、很自我⋯⋯
「自然不做作」的那些做作,那種過度自我意識、自我引用的殊異時刻,都讓我有種被強迫看暴露狂表演的冒犯感受。《犬之島》裡也有少數這樣的戲,像從前是表演犬的荳蔻(Nutmeg)和本片的「犬主角」流浪犬老大(Chief)兩犬夜下初會的魏斯式調情。這並非因為沒有類似經歷而無法同理,反而是我們應該最理解這種情況所以無法認可:
不想與任何人分享,獨屬於我們和重要他人才能領會的暗語,一見如故莫名對tone的特別的時刻。原本就因太過私己、特殊而難以傳達,卻像最卡通的背景出現了最實寫的臉譜,太過具體的「真」、太過擬人的狗的世故,愈難以對應到所有人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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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犬之島》的「假」,讓我感動。《犬之島》之中,人與狗,文明與野性,貓派與狗派,政治與科學,大都會與垃圾島,日語和英語········看似對立的議題,其實不過是對稱、傾軋的層層裝裱,維持審慎的、不戳破的距離,尤其透過片中大量運用的框格,以及框中框的設計,成為一種很後設的裝裱藝術美學。
原本裝裱畫,在一旁所襯托的可以是留白,但進一步,添加了簡單到繁複的圖樣,從配色和諧到衝突,又能造成相當多不同的效果,而更後設的玩法,就是讓這個「畫」明確、完整的邊界鬆動。電影中透過周圍的提示,像是在電視螢幕之後不同的背景場所,「少年侍」海報出現在少年主角自己的冒險之中,像是文字出現在牆上的噴漆、屏風繪畫旁邊的黑板等地方,去點題,像是透過「故意創造一角的摺痕」這樣的裝裱,露出這被包裝的世界的一些端倪給你看。
在最後有一場戲,貓派惡角不但態度轉變,甚至還願意付出更多來拯救主角,但他表示承諾的場面,卻是被縮限在凸面鏡的圓框中。在電影之前的框,不管是屏風、電視、黑板,或其他畫面的設計,都是以方形框為主,電視本身的特性以及屏風裡記載的歷史,似乎讓方形代表著紀錄的性質,少數的圓形框出現在老大與荳蔻的調情之中,老大主觀地幻想荳蔻表演的畫面。
是否圓形的框、變形的內容也暗示著某種主觀的可能?在這個故事將結束的時點,已經是犬派人物奪得權力的時候,這個「惡角的改過向善」被主觀扭曲的可能性,不禁提醒我們想起,這個主觀是誰的主觀,這個故事到底是誰的故事?
對應片頭字幕解釋部分日語透過同步翻譯、翻譯機、和留學生翻譯,而狗吠直接以(留學生的母語)英語表現,留學生崔西既在故事之內,是否也是那個隱藏在故事之後的觀點?若這是一個犬派觀點,在說一個貓派時代改朝換代的故事,但整部電影,連同敘事的層面,是一種更立體的裝裱,徹底玩弄了內容的畫,讓畫摺曲扭轉,正反面都顯露出來:看似沒有那麼差的其實沒有那麼好,看似隸屬哪方的特性但之後輪替到他方,不能代表一方卻也無法代表另一方。沒有解決什麼,也沒有試圖解決什麼,一切都盡可能地虛情假意,但我正好喜歡只有一點眼淚的真實。
少年主角小林アタリ(Atari)為了愛犬斑點(Spots)留下的眼淚,是愛嗎?眼淚是由身體的腺體所生產,但並不像頭髮指甲是人的延伸,它很快脫離了人體,很快失去了體溫。僅止於眼淚的真實,是簡筆勾勒的,恰好的真實。
就像Atari的遠房伯父,貓派政治人物,小林市長可能和貓之間沒有那麼「相愛」。就像Atari的眼淚是真的,但不必承載過大、過當的義務,可以是愛江山也愛好狗的「愛」。貓派人物可以不愛貓,犬派人物打著犬的旗幟但更為了自己的福祉。人間本來就是巧言令色,但仍有一點真誠,而這樣巧言令色的藝術形式,裝裱的間離,更可以充分反映這樣浮世的樣貌。因為腐敗,從愛走向政治,也因爲腐敗,從政治走向愛。
《犬之島》並不試圖提供一個比以往魏斯安德森更大的故事世界。從《犬之島》的優勢來看,或許是全定格動畫,讓他可以全面地掌握形式上的日式糖果盒包裝,或是這樣後設的裝裱技巧,掌握他這個小世界的律令,去安置他日本迷(Japanophile)的電影、繪畫、音樂、歷史、軼事等圖樣。
比起導演之前的世界風貌是從我們現實世界的「小小的逃逸」,自如地穿梭在天真與反諷之間,《犬之島》的圖樣,以及對圖樣的裝裱,則是把我們的想像嫁接到更概念化的層面,穿梭在現實與虛構,日本與日本迷,過去和未來和現在⋯⋯複合概念的雙面織裡。
比如,故事的時間,序曲時透過狗旁白講述許久以前小林家少年武士的護狗傳說,然而正劇,透過(可能的留學生崔西觀點)翻譯狗語成英文所演繹的故事,卻更像預言實現在Atari 身上,讓故事進行的真正時點變得可疑起來。加上,歌舞伎劇中劇演出的少年武士和Atari的對應,劇中劇和正劇開始前打太鼓的三個男孩們的一致,這樣「少年救犬大義滅親」的故事像是不斷復返重演的事件。
而故事的地點,メガ 崎(Megasaki)的命名源於大都會(megalopolis),但與片中無人機墜落時的蕈狀雲作連結,很難教人不聯想到長崎(Nagasaki),以及第一章節從空降臨的少年主角「The little pilot」和廣島被投擲原子彈「Little boy」之間的關係。
我們沒有辦法改變歷史,歷史像鬼魂在它的煉獄時刻地重演著。
村上隆曾經策劃「Little boy」展覽,其中骷髏圖案的蕈狀雲,即是以日本的動畫《Time Bokan》每集結尾的蕈狀雲作為靈感。而《犬之島》片尾Atari的演講,他的心之俳句「究竟為何,人類之友,如花般散落」,對應著身後紫色(偽富士)山爆炸,滿座皆成骷髏的畫卷。
接著,Atari,問起「我們是誰,我們想要成為誰」?這也像是「Little boy」展覽的歌〈Enola Gay〉末尾的提問,「你是誰,你是什麼」?原爆議題在後原爆時代,人們所能夠落實概念的載體——蕈狀雲和骷髏——無比相似,甚至是基於某種禮儀難以逃脫這樣符號;所繼續提出的問題,正因為非常基本,所以是人類必須花每天的延續,每世代的承繼以回答的問題。
延續《犬之島》的世界,或許我們可以自行透過「如果」,這樣的奇幻設置,穿梭到更遠的地方。如果當時沒有按下紅色按鈕,如果這世界的貓消失了(在《犬之島》裡沒有話語權、被邊緣化的貓),如果少年不是有來由地愛狗,而狗不是無來由地愛人,如果無論如何腐敗仍會重來,如果你的眼淚甚至沒有果核大小的意義,而你是誰?我是誰?我們可以成為誰。
原文刊載於關鍵評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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