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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手探險》(I Lost My Body):最是那一隻手的溫柔

男孩遇到女孩的愛情故事在另一頭,尷尬、浪漫到別離──雙重的別離。那是被斷開的連結,被斷開的故事,被斷開的「如果在巴黎,一隻旅行的手」。

原文在釀電影。

想像一部電影,主角沉默地穿梭巴黎陰暗的角落、通道管路如「公路」,有愛情、有動作戲、還有肉體恐怖(body horror)元素──但我們的主角,是一隻斷在手腕處的右手。

另一平行故事,彷彿透過斷手的情緒和記憶,伸探至另一處時間,揭開童年與身世的溫柔憂鬱面目:彈琴、拿著麥克風四處收音、讓沙子在指縫間滑過⋯⋯原來,手屬於一位摩洛哥男孩。喪親,離開故鄉,寄人籬下,長大。手遞著 Pizza,遇上了那個她;手做著木工,渴望為她打造什麼。

像是將羅伯特.布列松(Robert Bresson)電影中對手部特寫的執迷,截斷,挪用成另一種課題:如果手不再反映作為人的身體使用的一部分、功能性的全景,也不再屬於一個人的表意與表情;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獨立」出來,會是怎麼樣子?

《隻手探險》(I Lost My Body)是傑赫米.克拉潘(Jérémy Clapin)編導的第一部劇情動畫長片。他先前執導的動畫短片,也主要挖掘身心畸零題材的怪誕、幽默和感傷,比如,頸椎下垂成九十度角的男人遇上上仰九十度的女人的《脊椎的故事》(Une Histoire Vertebrale)、感覺隨時處在「離真正自己 91 公分」的《思覺失調》(Skhizein) 、男孩幫似鴨非鴨的怪物改造成真正野鴨的《鴨蹼》(Palmipedarium)。《隻手探險》原作書籍《Happy Hand》的作者吉約姆.羅蘭(Guillaume Laurant)(《艾蜜莉的異想世界》的編劇)也參與本片,共同編劇。

導演為了聚焦在男孩與手之間,去掉原著中更為黑暗複雜的社會背景。「獨立」的手、藍領階級的手、有色膚色的手,沒有政治化地「把持」整部電影。又或許,兩線時間,如肢與體兩處血管神經複雜的斷面,之為何分割、獨立、統一或否,隨著時間空間逐漸逼近、甚至交叉,縫隙夾擠出的──與其說政治,不如說是命運吧。

為什麼是手呢?平平是「可以移動」的身體部位,為什麼獨立出來的是手,而不是腳呢?原來,光是多了抓握能力,一隻手的「手性」,可觸碰、給予、掠奪,已經足夠人性。有人性的原始:可戰鬥可逃亡,當手被溝鼠圍攻,撿起並點亮打火機,如同在水泥叢林以火驅狼。有人性的複雜:可以溜進嬰兒房輕撫嬰兒,也同時被嬰兒體溫包圍和反射動作的回握給撫慰。

斷手沒有閒情逸致都市漫遊,而得重重涉險,有家歸不得,像(剛好也是移民故事的)《美國鼠譚》或《玩具總動員》。但每一回神,總是恐怖的警醒:畢竟,那只是一隻手啊。男孩遇到女孩的愛情故事在另一頭,尷尬、浪漫到別離──雙重的別離。那是被斷開的連結,被斷開的故事,被斷開的「如果在巴黎,一隻旅行的手」。死亡與失去的懸疑扯住了兩條故事線,當愈來愈緊收、兩者終於交會,屆時定調命運,到底會是重返身體的喜劇,還是關於復仇和失落的悲劇⋯⋯又或者,都不是呢?

有些瞬間,我在手與男孩的命運縫隙中迷失了。

當斷手握著雨傘,乘風穿梭車陣,都市的霓虹融化成星光點點,掉入回憶中,太空人的夢。而現實中男孩早已脫下太空人頭罩,戴上外送員安全帽。

因另一收藏聲音的夢想,男孩持著麥克風收音的手探出窗外,卻引起了意外事故,導致父母的死亡。死亡情景迴繞的蒼蠅,從兒時的慘劇,飛向男孩長大後工作中的手,男孩奮力一抓,又導致了另一樁意外。

導演去掉原著中手的獨白,單純用手的行動、平行蒙太奇的手勢穿梭和情景對應,來表現手能有更複雜的、人所綿延的一致與矛盾:物事因手而生,也可能因手而逝去,但動靜之間,記憶仍會沈澱入血骨。即便手不再是他的手,他已是沒有她的他。

在電影中,斷手其實表現得很擬人化,像是可以聽看、獨立思考,卻沒有延伸此意象提供解釋,也因為這樣,身體現象的部分/全部,解離/統一的辯證難以深化。但如果說,不存在而感到存在的部分肢體是幻肢,那反過來看,斷手的「擬人」,是不是以為整具身體還在,所以能思考的腦、能看的眼、能聽見的耳朵,才是斷手的巨大「幻肢」?之於斷手,幻肢的巨大,承擔了孤獨的巨大:剩下的太少,失去的太多;擁有的太少,記得的太多。

斷開的手尋找著身體,但一經分割,真的能靠「時間讓傷口癒合」嗎?不,正是錯過的時間差無法讓傷口癒合,男孩和手無法完整,男孩和女孩無法再接近。命運固然是這樣子的。但只要知道,離開的人能在記憶中看到,失去的事物在手上留有觸感,聲音消逝卻在卡帶上留下痕跡──男孩在從前約定之地,留下了最後錄音──這些都是命運的縫隙。在這裡,沒有斷然的悲劇與完滿的喜劇,只是讓過去的他,得以回望未來聽著錄音帶來到此處的她。

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手、失去了身體、失去了她,是這樣巨大孤獨,但你也知道,這也廓住了巨大幻肢般的記憶,它將溫柔地如影隨形。當你看見身上的斷口,不要忘了將視線延伸出去,看見它。當你遇上淺灘或深淵,用上它,擺動使力,保持平衡,不要忘了它會陪著你,跳過去。跳過去,你就擁有下一個命運。

關於 甜寒

甜寒,台灣大學醫學系,英國華威大學(University of Warwick)社會學碩士。電影文字工作者、編劇。 @TGHFF Asian Cinema Observation Group 19' @BerlinaleTalents Press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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