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Intermezzo (not overture)
要知道,我在意的根本不是話語,而是我和你,在這裡。 這裡是哪裡?
——我們真的沒有來過這裡嗎?那為什麼,浴室拉簾的花色、歐式房間裡難得的嵌入式浴缸、以及那個彷彿營火恐怖片的小屋⋯⋯都似曾相識?我們真的沒有經歷過這一切嗎?
還是,我只是不斷地出現既視感(deja vu),如同一直發作著癲癇?
「又或者,我的能力是關於預知——一種無法與病態區別的超能力——而我看到了你的終點⋯⋯帶著不安預感,卻也追尋著註定的結局。」
1. 一天的真愛
這幾天重看李察林克雷特導演的《愛在》三部曲,不知道從前為何那麼討厭《愛在黎明破曉時》(Before Sunrise),看到影友的貼文才恍然——因為我不相信這部片所提供的「一天的愛」。
如果這部片是關於「如果你和這一輩子只會遇見一次的靈魂伴侶,只有一天的時間,會怎麼過」,那我會想要像沒有完結和初始、沒有身世的人那樣過,而不是「生活只是縫隙,那一天多麼唯一」那般寄託,那未免太不尊重生活、不尊重唯一、不尊重活⋯⋯。
林克雷特後來的電影《囧媽極地出任務》(Where’d You Go, Bernadette?)中「三種天才」的論述(詳見:https://reurl.cc/x0RWqe),女主角代表的是一種奇蹟般地、「真正」的天才;而《愛在》三部曲,也可看作關於愛的幾種論述。《囧媽》的說服力建立在一個家庭三種天才的彼此競爭和滋養,但《愛在黎明破曉時》作為第一部的「愛」的初論⋯⋯不可思議地天真。
雖然在結尾,有著男女主角在街上隔窗聞大鍵琴聲起舞,Céline(朱莉蝶兒)美得不可思議(熬夜染暈的眼窩、金色微捲頭髮⋯⋯波提切利的天使)的奇蹟時刻,讓全片男女互撩嘮叨「抓住這一刻」的執念終於昇華;但如果不把這一整部電影當成第二部男主角開場講述自己寫的書(寫「一天的愛」)的「虛構」套層來看,仍舊無法說服我。
對於一直以來朋友們喜愛而自己厭煩《愛在黎明破曉時》的心情,我想起《藥命時空》(Synchronic)。主角看著朋友走入婚姻、生了可愛的孩子,而那個孩子捲入了「時空藥」的麻煩中,於是,像《TENET天能》一般,「主角」在救援的同時,慢慢發覺未來的自己對「過去」做了更多。而相對處於無窮計劃中的主角,朋友一家偶爾顯露低迷的日常爭執,甚至朋友的一句話,卻輕描淡寫另一種「無盡」:遇到摯愛很幸運,但那已經發生了(What happened is behind you)
「摯愛」,一樣發生過就發生過了;遇上,發生過,然後呢?
又或者,「摯愛」、「真愛」、「靈魂伴侶」指的是什麼?
聽起來指向某種實在與表象區分;或粗暴的說,「真愛」的冠上,像一種一神教,要怎麼維持信仰的不動搖,當日復一日像是煉獄般重複著?如《藥命時空》中朋友的「日復一日」,是相對主角時空裝置的另一種時間洪流。
而《愛在黎明破曉時》兩個主角所以為的「一天的愛」,憑什麼可以不被磨損?反過來看,瑣屑經營為何不該是愛的涓滴?還有其他雜蕪——比如為了你,我竟可以忍受「日復一日」的無聊,那無聊算無聊嗎?還是說,因為愛你,真的很愛?
2. 座敷童子
曾經覺得自己活得像座敷童子,但後來發覺,不就正是如此?
所有覺察,在覺察之後,也不過如此。
第二部《愛在日落巴黎時》(Before Sunset)一開始,是男主角Jesse(伊森霍克)就第一部故事寫作成的書的作者座談,他講著之後想寫一種,發生在一首流行歌之內的故事,空擁文青夢卻覺得日子空虛的中產階級,但更關於有著可愛女兒卻「置身於」與高中初戀相處的時光、那種「時空並非非此即彼」的浪漫,電影同時銳利地插入關於Céline在第一部的閃回⋯⋯
「為自己的精於強記備感不勝寒。她自己棲身於網絡盤踞的一端點,屏幕閃著絲絲的火光,後邊是蛇,是古龍,是無法消化資訊的暴虐餵養的⋯⋯守著這樣素衣素顏的自己,一如穿著昔日白紗織築光陰巢城穩穩坐落於某個鐘點的老小姐,只是自己宛若幼孩,尚不及屬於任何一刻的凝格,素衣素顏,棲止於此素色的一點光熱。
城裡往來是面容模糊的形體們。有時習慣的溫度會圍著她,她於是感覺自己被聽聞⋯⋯是過隙的現在⋯⋯那些都是故事啊,他們卻說,故去的事,蔫而凋零的,他們原以為她也會尋常如水氣給蒸散了,她只是緊抿著嘴瞪著大眼睛仰首於浮冰下,他們在上邊端視著自己的倒影,溶雪時,也不用特別記得要遺忘了,她想,她靜默一如星辰的屍體,一如頃刻死去的流光。」
然後,多年後的她突然出現在講座會場。
我無法不把之前一部當作是Jesse視角的暈染或虛構;或反過來,我無法不把這一個乍看重逢但可能實際是初見的男女看作是另一份愛情,在另一個似曾相識、便於投射心境的人身上實踐。
一個作家,以春風一度的女子寫了一本書,封存。然後,他在講座又再度一見鐘情,像他在火車上一開始就認真端詳的另一個她那樣。
這個Céline與虛構的那位不同,Céline(2)與Céline(1)不同。神聖的一夜,一神教的一次朝拜已經過去,另外一種戀愛已開始,與另一位年齡閱歷相當女子的另一份契約成形。與其說她假裝忘記兩人的性事,不如說她之後假裝「假裝忘記」,過往只是另一種虛構:像是在她童年記憶裡,母親對孩子關於性騷擾的警告,讓她把街道影像和性愛強行鎖成一種連結。
也像Jesse的把妹方式,述說某種戀愛的原型總是一個好的誘捕——他比起當初火車搭訕之後又更演進了。當他們們在「談」戀愛時,也終於能虛構好彼此的戀愛,好到落地成真。
「一起說話」的「談」戀愛,「談」著戀愛的自以為後設,其實火車上的注目、身姿、手勢 都是已了然的「合意」。他們還是堅持要用「談」的,彷彿可以透過言語拆解戀愛,但很快用身體、聲音再次拼裝回來。但是,可以這樣無盡地「談」下去嗎?
話語是不是一種徒耗?注重話語的人,會不會更容易在之中磨損?
這麼多話語,作為觀眾,我也不想在意他們每一句話,甚至不想真的在意任何一句話⋯⋯而寧願我成為他們「記得那一刻」執念的幽靈視角。
這是擴延至觀眾私人時間、甚至關係與談話實踐的讓渡和佔有割據戰。用話語抓住時間,《愛在》系列的男女絮語,不過也是林克雷特《都市浪人》(Slacker)中狂人搭訕的言論,都是太過簡單清晰的《尤利西斯》式呢喃 ⋯⋯那些煞有介事一來一往背後,自以為聰明世故,推敲試探舉動的笨拙尷尬, 不過是一記擁抱、一次口頭邀約就紮實落就的陷阱,一瞬間就搭出彷彿無盡的樓梯,可以走下去。
說的話只能騙自己;兩人說著話,建構各自騙自己的默契、氛圍、秘密。以開頭他寫的書,結尾她唱作的歌,封存。
但封存:我耽溺在這一刻,我又非得要記住這一刻;要這兩件事同時成立。
「我最天真的是,以為記憶像是時間之門,只要強記地熟門熟路就足夠通達,推開門還是妳們垂頭俯在課桌默寫的早晨,還裸露擦傷劃痕的膝蓋足踝,在抹布拖把架前夕漫折射金黃色的塵埃,也會是日常音響中蹦達而過偶然的、不和諧的神奇音群。對自己說,要記得,就像牢記一次性旅遊的奇觀,如果遺忘,比絕於世的曲譜更無從知曉。」
我想起做過的這個實驗——在黃昏走廊盯著灰塵漫射的光柱,練習著,我要記得這一刻、這一幕,不為什麼——而始終像是一拉開抽屜就找到放在那裡般清晰。
片尾,Céline唱起她寫著Jesse的歌:寫的歌詞當然不是為了你,但也當然是因為你,為了要使勁撩你;而獨舞雖尷尬,但尷尬本身也是一種惹人愛憐的心機,要你眼中帶淚光的讚賞;要我撩你這一刻,只屬於我,卻非你屬於我。
多年後,透過這個似是當年對手又如同新挑戰者的彼此,彷彿可以活成不被漫長關係固著、不被對方點滴投射成的樣子;彷彿夸夸其談的自以為理解、被理解、理解對方這件事被理解的囫圇吞棗安心迴圈,跟昨日構築而成一般新鮮;彷彿因此,我和另一個我,能夠拉鋸得如此遙遠 ⋯⋯。
但回到起點,如果在整個《愛在》宇宙,我無法接受第一部——那個基礎音——旋律怎麼進行下去?
看著喜愛這部片的人心甘情願耗費、讓渡自己的「談」給這部電影,或看著Jesse和Céline對生活、自己不滿的精神寄託於「談」的浮木,終於在第二部合流成「另一個自己」的想像。而我像是《藥命時空》的主角,看著擁抱這份愛卻活在日常煉獄的友人,彷彿倖免於難,但因此也付出了自己的代價。
3. 地中海戀人
「你還記得我們在希臘嗎?」
「你說Cena嗎?John Cena?登—登—登—」
「我是認真的在問。」
「我記得很多事啊,你要聽哪一種?」
在第三部《愛在午夜希臘時》(Before Midnight),開場是Jesse和兒子的機場送別,從一二部大量「談」的互撩成了步履不停,話語依然「無意義」 ,不再那麼戮力於自我昇華時刻——第二部假想的「另一時空的女兒和無袖連衣裙」也出現了,Jesse和Céline每道摩擦也受熱黏著般,愈鬥嘴愈親暱,生活中逐漸稀釋而微小的扮演與自嘲,依然有著當年小文青情趣。
或說,手機、蔬果、步伐、日常與參差,多年後、再多年後,此時說的話不都早已說過了嗎?如果確信一部電影說過的話、發生的事都早已經歷過了。正是從第一部等待、預期或始終都在的,日復一日煉獄。又或是覺得,身邊的Celine(3),好像Celine(2)和(1),但又分明不真正是。而正因為,當你覺得昨日般新鮮的記憶,分明已是多年前⋯⋯旁邊的人,怎麼可能是昨日的女孩?
——Jesse在這一部發想的關於「稍縱即逝」冗長書名的新作中,角色們獨特的記憶認知視角,其實都是同一回事。
無時間的希臘太陽底下,岩石、化石與死亡比情愛慾望來得重。
怎麼拍出這樣時間感知亂流的時間幻象?又人們為何愛上一部不靠時間堆疊就無法成立的電影 ?人們跟電影一起綿延的電影。生活與電影比長的電影。
乍看虛化的背景是生活,被話語填滿是風景,但話語懸浮、瀰漫也遮不住⋯⋯隨時抓住,隨時以為將失去,但又鋪天蓋地在填補,一種精衛填海方式的「我記得⋯⋯」。那種時刻,「什麼也沒有發生」,乍看大量的交換、評論、補註⋯⋯卻充滿對自身現狀矛盾、前後脈絡的矛盾——讓人抽離地疑惑著,怎麼回事?當我們在討論「」的時候,不是「」是什麼,而是談論本身是什麼?
總是感到充盈後隨時的虛耗感。
又一次乍看重逢的初遇之「抽離」:從孩子的雙親,陌生化成一對相遇中年男女,講著自以為認識彼此的內容,乍看有共同的記憶,其實是保存成彼此不同的時空抽屜⋯⋯悄悄藏著每個「現在你不會跟我搭訕」的假命題。
但說「抽離」——本來不就是這樣嗎?
這不就是我們平常講話散步的姿態嗎⋯⋯而從不需要這麼用力記下的留駐,或昇華什麼,因為隨時如此。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因為是我和你,覺得《愛在黎明破曉時》那些自戀文青搭訕瞎妹的來往我全然不需要,我不需要贗品。
4. To Be Continued
「很簡單,我想我不再愛你了。」鬥嘴的黏著,可能一瞬演烈成吵架的乾燥——話語為生理、心理、關係的渠道,總有一天,慢慢地,乾澀了起來。
但沒關係,本來話語就完全不值得相信,從不神聖單一。傷人的話脫口而出,旋即彼此了然,但並非覺察式的穿透生活那般了解,而只是慢慢被生活浸潤的習慣。
這樣來說,厭斥第一集的我,或試著相信所有話語、以為愛上彼此的他們⋯⋯其實共享著某種過度拒斥或過度耽溺,一體兩面的天真。
話語的魔法在於「扮演」,在於抽離日常後,又模擬這份抽離;於是吵架時我們得開玩笑,不是什麼高於生活的策略,不過是日常運作的諧擬(parody)。
「小姐,妳一個人嗎?還是在等人?⋯⋯我無意冒犯妳,但妳是這裡最美的女人⋯⋯」從第一部試探,後設地「談」戀愛的策略,到了這裡是「生活的甜蜜」(偽)紀錄片(《費里尼的剪貼簿》[Intervista,1987])般的重逢⋯⋯。
「我不是你故事中的角色」,女人回道。
妳的美照亮了我的時刻、我的書,但妳也被固著成一盞燈陪著我這麼多年。光會變幻,日子乍看會流動⋯⋯但更是到了魔法被戳破的慘澹時刻,發覺願意談的、無論是不是後設地「談」戀愛的,願意花時間的對象是都是種詭計,都被迫培養感情,都醞釀點滴,都悄悄允諾存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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