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紙本雜誌《釀電影》 2021/第5期:「我的未來不是人」
「即使是走過無數次的路,也能走到從未踏足過的地方,正因為是走過無數次的路,景色才會變化萬千——難道這樣還不足夠嗎?」
——《空中殺手》
押井守的電影中,人遺棄的城市成為碑林,人遺棄的機械人偶跳著廟會,如一場夢境重演著人類文明的記憶(memory),但隨即消亡。而當循著研發最尖端科技的工程師不斷轉換的居所,那會是一座座被拆除的開發區破舊民宅,被抹除的空間卻留下彷彿讓城市時間停止留下的「寫了又擦掉」痕跡。那是城市建造與消失得太快,還來不及思考當下,只餘下記憶的迤行 。甚至,你發覺方才經歷的種種,恐怕都是某人的記憶打造出了困住你的迷宮,挑釁地質問你:你能確定『現在』是真的嗎?
⋯⋯不,正如城市,所有當下都建造也消失得太快,也早就無法區分這是記憶還是當下,所以真正該問的是:「一切早就是『記憶』——只是,是否有人刻意放在這裡?」
這個問題反而更難回答,但我的 ghost 大概也會告訴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證明記憶為真,不確定真假時,那就實踐(attack)吧。」
而甚至一場夢境(dream),會跳出角色提醒著你「在尚未發生之前,其實一切早就開始」——然而,這套假說卻是一個造夢者,為了要在你腦中植入另一個夢境的圈套。
這些開始叩問即令人陷落圈套的謎題,那些謎題背後有著不散的記憶,正反映這不散執迷背後的 ghost:人之何以為人不可思議的頑強,存在本身拚搏起來的奢華——就算,只剩下記憶而已。
押井守如何運作造夢結構的最經典的例子,是《機動警察劇場版Ⅱ – 和平保衛戰》,提供了一個根源於現實的複雜情境舞台(二戰後的美日關係、對日本憲法第九條的批判、日本警視廳與自衛隊的心結、文官政治的沉痾),讓「造夢」機制層遞。
一名自稱荒川的自衛隊情報員帶著疑似拍到「日本航空自衛隊自行改良的戰鬥機」影像,來找機動警察特車二隊隊長,而這個訊息不是代表影像可作為證據(真實記錄),反而是「影像本身可修改」(可編造的記憶),因為其實是美軍戰鬥機被駭入操控起飛、機身再被修改的影像。荒川並提及,雖然國民未經歷戰爭,但這份虛偽的和平其實建立在世界各地的衝突上,「真正的戰爭其實早已開始。」他認為,這是退役軍人拓植的陰謀,這是一場拓植要讓和平地區人民體驗「戰爭」的夢——利用干擾訊號、變造影像,不真正發動戰爭,但讓「戰爭」上演,令矛盾演烈,教人開始思辨「虛偽的和平」。
然而荒川這番理論雖不偏離實情,但他帶來訊息這件事本身又是他給特車二隊帶來的夢——「體制邊緣的公務員一起奮鬥,為阻止披著『戰爭』皮的恐怖主義」。荒川為隱瞞自己與拓植的牽連,利用特車二隊幫他私下追捕拓植;而「戰爭其實早已開始」正是他與拓植(曾經)類似的信念。
深入參與這雙層夢境後,特車二隊隊長的領悟是,沒有什麼「虛偽和平 vs. 真實戰爭」的對立,而是「高層還沒有做決定時,現實不存在」的未決態。只有行動,才能戰勝或和平或戰爭的虛像——都是虛擬的,但也都可能是真實的。
若說拓植帶來的夢是如:人們住在發光的大樓窗戶裡如水族箱,看著自衛隊重裝遊街,小學生朝坦克伸手,軍用直升機飛過大樓鏡面在九十度折角消失;而開著車的荒川的話語讓人陷入他飛行器轟鳴的回憶,如周遭的白光瞬間落入全黑的隧道⋯⋯那這些形式語言都是押井守造夢「一切都是虛像/影像」的語彙——還不只如此,當主角們看著荒川帶來的影像,他們也呈現為擠在螢幕前扭曲變形的影像,那不只是「被影像影響的人」,而是動畫可極端推進至的「人本身就是可變造的影像」。而隊長領悟的瞬間,也是以魚眼鏡頭呈現他擴展的臉和喃喃自語的「最清醒的瘋狂」(所處在幹部會議的爭吵畫面與聲音顯得邊陲)。這是第三層造夢者押井守帶來的反諷圈套:影像,如動畫即使無中生有、徹底是種「變造」,也無法「無辜」;影像不過是影像,但原本就足夠危險了。
同時,我也驚奇於自己每次重看押井守作品(尤其《攻殼機動隊2 INNOCENCE》)的迷茫感:我真的有看過嗎?還是「看過電影」這件事本身不過是被植入記憶中的一個鬆動、脫落的念頭?因為每次看,都覺得華麗而陌生得不可思議。不只是大量的獨白、複雜的敘事、套層結構的晦澀,還有動畫作為無中生有打造的世界疊層的細節、渲染的輪廓、幾何變形的動勢等種種幽微縫隙所帶來的「升維」效果。包括貼合內容的反悖感:打造機械人細胞、神經網絡的有機感,正好呼應《攻殼2》「如果機械也有自己的 ghost,它反而寧願不想要像人」;或是《空中殺手》中的「永恆之子」(ghost 不斷被重複下載到新的肉身的孩童),代替成人實行一種代理戰爭以維持和平,3D 與 2D 技術結合彷彿實體拍攝空戰的真實感,「太過真實」的代理也反映著(延續上述《機動Ⅱ》的 )主題:代理戰爭也是戰爭,戰爭沒有什麼虛偽或真實。
看著押井守的電影,是體驗濃縮而逼人的、每一個彷彿我的 ghost 也被植入 error 的瞬間,error 既促使清明思考的 ghost 運作,但我還來不及遁入記憶深思,只能流連在太快建立又太快消亡的每幀動畫「謎之為謎的難解」,謎解本身正脈衝著 ghost 。
說到 ghost ⋯⋯是的,如果「造夢」還不夠複雜,押井守更加上「造人」來綑綁「造夢」,成為一複層結構,來辯證「什麼早就開始/開始的到底是什麼?」。因為夢在押井守的「造人」藍圖中,或說生命樣態「身體 – 網絡空間(cyberspace)」的轉換中,是通往後者的原型(prototype)。「造夢/造人」一同運轉即在呈現:在尚未開始或早已開始的時態中(記憶/夢),可能溯及或即將孕育著什麼尚且未生未死的生命型態?於是,押井守「造人」的公式,可以說是:人 – ghost – error [in dream / memory⋯] – 機械。
在《機動警察劇場版I – 東京毀滅戰》,error 還只是工程師在系統中暗藏讓機械人暴走以質疑科技發展的的刻意設計,並且主角以人操縱的舊款機對戰 error 新系統把持的新機、用炸藥炸掉被感染的主電腦系統,有著「人定勝機」(紮實的實踐=物理性破壞的簡單)的樂觀。到了《機動Ⅱ》,則是特車二課團隊本身作為執法系統中的 error,在戰爭虛像干擾人們判斷、訊號干擾機械操縱的時刻,個體的獨立性得以去辨明事態,判斷出,要用肉眼去瞄準敵人。
到了《攻殼1》,當人的 ghost 毋須安放於身體,能遊走於網絡空間,反之也可能被侵入,ghost 運行的、以維護自我連貫性的記憶因而難以判斷真假。當聽到電子腦或網絡空間可以產生類似人類 ghost 的序列,全身義體化而從無生物肉身的女主角素子一度懷疑起自己甚至也沒有人類的腦——悲哀的是,身為一個執法者,若她辭職,得交還記憶,交還每次手掌撫觸、每次發出聲音振動、每次體驗的塊落曾可連綴起來的一致的自我;樂觀的卻也是,那種盡可能強化自己能力到遠超越生理肉身的追求本身,在所有的資料/記憶/信念剝落後,或許正是人類的核心(ghost)。
而誕生於訊息海洋中、從 error 劇烈轉換成 ghost 的全新生命「傀儡師」(它因為本身無法再製造變異[error]而無法繁衍,於是希望與素子融合)進一步證明這點。傀儡師反映一種 ghost 推到極限,可承載的連續一致歷史(memory)已無關,僅是啟動「我可以是誰」即具足的生命。
在《攻殼2》,更多 error 抵達新的擁有 ghost 生命的可能性,則貫徹一種「鏡子不是反射 error,而是創造 error 」的比喻。前一集訊息海洋能夠誕生先天無身體 – 腦的 ghost ,這一集則是小孩的 ghost 被搾取、放置到機械人偶上。也提到,如果說都有 ghost,成人與小孩卻彷彿不同物種,正如人類跟有 ghost 的機械、動物也會是不同物種。「小孩擺弄玩偶不是大人所認為的『哺育』模仿(反射)」而全然是另一種狀態(創造)——繁衍出的個體,本來就是透過變異(error)得到獨立性。
而這些移置而獲得 ghost 的個體,卻都比不上「純粹 error 劇烈躍升至新生命」的素子和傀儡師(無論是素子作為人類從生物海洋或傀儡師從訊息海洋誕生)——而開始這些「新生命」的,到底算是什麼,被銷毀、損害、總是在異權壓迫之下⋯⋯。
開始的到底是什麼?在方才冷硬的,對人、生命為何的詰問之外,好像也可以重返《福星小子2:綺麗夢中人》的夢——那或許是押井守造夢機制的原型。
永不結束的暑假,荒廢的城市家屋,學校的鏡中地獄探險,倒影水池抽離而深藏的情感,清涼而憂鬱的甘美朗調性配樂,一個個消失的同伴⋯⋯被困在其中的角色終於察覺,世界原來是一節少女午夢。深情女主角拉姆追求花心軟爛男諸星,遇到了造夢的夢邪鬼。「你問我的夢嗎?我的夢就是和達令與大家,永遠快樂地生活在一起。」——而夢邪鬼說完這個「夢境早已開始」的起點故事,趁眾人分心,將他們關進水族箱般的螢幕裡。正如《機動Ⅱ》「戰爭早已開始」的假說是為了另一種幻象置入,這份愛情觀的戰爭則是拉姆的一對一關係要求與諸星「希望永遠愛著喜歡的對象,所以才希望從她那裏得到自由」,並且,也如「真實戰爭 vs. 虛偽和平」的偽命題般有待戳破。因為,拉姆的心願本來就已達成且可存續,問題不是「永遠是不是真的?永遠有多遠?」,而是唯有把日子過下去。
破除這場夢的執念後,從這場大夢醒來的早晨,諸星走到拉姆旁,靜靜凝視她,直到她醒轉睡眼惺忪地說:「達令,我做了一個夢⋯⋯」。諸星難得柔情而深沉地說,「那只是夢」,那是將忘未忘夢中歷險的瞬間,還是已被植入某種珍惜她的機制,又或是諸星一直以來壓抑的面向在脆弱又袒露的時刻洩漏出來?
「那是夢。」
要活下去、過下去、實踐下去⋯⋯寫下去。這些寫了又擦掉的痕跡(memory),留了下來。在求得什麼改變(error)之前。我沒什麼了不起的破解辦法和領悟,但也的確是聽從我的 ghost 採取的實踐,簡單而暴力,要直達你心底的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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