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靈光

My Own Private Deus ex Machina

「My Own Private Deus ex Machina」​

一、必然,奇蹟​

「妳們這種人啊?是相信奇蹟的人。」​

「就像我每次跟你說我已經『傷心的無法再傷心』,但總是會更傷心——你說的,是這樣的『奇蹟』嗎?​

那你們又是哪種人呢?只要你們期待,我總是走到你們面前。只要你們看到,我總是情不自禁想微笑——不是自我陶醉,只是事情總是如此簡單:你開心我就開心,你開心,你自然而然地會令我開心。而我笑,你會開心。​

事情對我而言總是如此簡單,但你們總是不相信。你們從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的簡單,你們只相信自己的簡單會被我的複雜所侵犯,不相信自己太複雜到不願誠實面對我的簡單。​

於是,活在你與我的世界底,我不相信奇蹟,就沒法活下去。​

這不是抱怨或威脅,不是認命,不是什麼非要感受痛苦的學習,更不是什麼自我犧牲的愛——當然有著愛,但愛不是重點,真正的源頭得要如此簡單,愛因為這份簡單,才有力量由衷歡喜,由衷地,在傷心之前,在更傷心之後,能夠歡喜。​

那是一種『因你們存在,才成立我們存在』的了然。」

1.​

好一陣子前,和影友們聊「旅行電影」,我提的是電玩改編的電影《秘境探險》(Uncharted)。《秘境探險》這部片,原本像是我們常看的冒險電影,主角為了尋求寶藏,以身犯險,再逃脫險境,可是因為電影開頭留的一句話,像是藏了一個線頭,拉開又是另一場冒險、另一種逃逸⋯⋯指向了關於「冒險是什麼」的地圖。​

男孩踏上冒險,是因為他哥哥。哥哥小時候的冒險行為致使兩人分別,他成了冒險家,只靠明信片與弟弟聯絡。分別前,哥哥對弟弟說:「有些事物不是逝去或消失,而是遺失——遺失的事物是可以被找到的。」最後,他教他怎麼看一張麥哲倫冒險的地圖,上面畫的這個路線代表著沒有終結,或在哪邊中止而遺留了什麼。男孩長大,踏上尋找哥哥的旅程,就算哥哥真的不幸身亡,他留給他這句話本身、一份信念、那些痕跡⋯⋯讓男孩找到的,並非特定的人或標的,而是冒險本身。​

冒險是什麼?旅行是什麼?​

我們聊到,喜歡去到一個城市,定點待上十幾天、一兩個月,融入當地的生活,自己可以是城市一部分的旅行方式,而當回家,回到多年生活的居所,竟然會對這處空間感到陌生。身體經年累月居處的,所謂的家變得陌生,以及短期適應的,旅行場所反而更為熟悉,有著奇妙的交錯:什麼地方是家?什麼是旅行?自哪裡出發?哪裡又是回程?被多重的系統雙重定義著。像是把無名指與小指頭交叉,試著觸碰物體,觸覺的定位告訴你是屬於哪個指頭,位置的定位又微妙地錯差著。​

說到定位,地圖本身是非常形式即內容的,怎麼畫,比例尺是怎樣,用什麼符號,側重的是什麼,怎麼歪斜,怎麼引導人詮釋,帶我們走向的即是那樣的功能,那樣的旅行與冒險。比如用著 X、Y、Z 軸,先定義了某一軸,再疊上另一種⋯⋯當我們用越多重系統去定義,能夠得到的東西更豐富,更趨近真實。但這份「真實」,又得回歸地圖本身是一種套套邏輯——像是我們怎麼用理論看待世界,我們看待世界的框架是如何。必須要進入這個套套邏輯之中,才有辦法看得懂這張地圖,跟看得懂這張地圖的人溝通;必須要進入這張地圖,才能相信這張地圖給你的東西,可能賦予什麼意義,再用到自身的行動上,才與個人的生活、生命產生關係。​

《秘境探險》或許老套,但它花了一整部電影講這個概念,如何呼應男主角與兄長和類兄長的夥伴關係,令冒險的重點不是冒險標的物,不是財寶,也不是冒險的成就感,遠不只如此,重要的是,能夠去鬆動、破壞、鞏固、發現所謂邊界和疆域是什麼。去鬆動你的地圖,重新劃定你的地圖,發現新的地圖的畫法。更重要的是,找到有那樣心智的人們,被適合冒險、願意冒險的人們找到——能夠一起冒險的,正是你和我。不過就是你和我。​

既侵犯、逾越規則,也重新調整規則。「永遠有遊戲和冒險精神」於是如此困難,要如何永遠保有對於權威的抗拒?不只是他人的權威,更是自己的權威,面對刁鑽或「很笨」的問題,那些可以重新檢視自己的問題,不要輕易放過。對我來說,權威正是「以為這樣就夠了」,而真正的強不是絕對值多少,而是可以不斷調整自己的閾值,調整上限是什麼、下限是什麼,怎麼樣可以觸發自己——「能夠不斷變強」才是真正的強。​

2.​

「不夠。」​

於是,《奇異博士 2:失控多重宇宙》中,王彷彿代替喜歡《汪達與幻視》、喜歡那一場汪達心碎過拚搏過然後了然放下的觀眾般,問汪達為什麼要(再一次)這樣做?為什麼要追尋這個宇宙她不可能擁有的事物,追尋到宇宙之外,追尋到幾乎毀掉所有人、所有其他宇宙?汪達這樣回答時,我卻完全同意。​

一筆就戳破整齣影集、一次漫長的成長、一份了然的執念,是不是很荒謬?但執念不正是這樣?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會如此:一個支點、一個世界,捅穿所有宇宙。​

因為同時,我也同意著史蒂芬(奇異博士)——他對心上人說,「我愛妳,在所有宇宙我都愛著妳」,但我們不能在一起。​

畢竟,史蒂芬和汪達一體兩面地,用各自方式盡可能努力著,做到一件最純真而最困難的事:「不要讓心愛的人受折磨 。」​

2.5​

愛與喪傷,原來可以這麼像​

最親炙也最抽象​

被徹底遺棄,被絕對佔有​

完全無法討價還價的狀態。討價還價是:為什麼無法問為什麼無法問為什麼⋯⋯​

「不可逆轉」,一方面令人心碎,一方面也讓人克制——這苦楚沒有任何歇斯底里的討價還價可以改變,因為一切都已註定。​

沒有「新生」,因為新生是具時間性的、有機的​

註定則是,在愛的中心,一個會痛的傷口,傷口是無始無終的圓,是一個孔洞如《異星入境》(Arrival)那樣的圓​

她所堅持的愛​

正是她成為自己的原因​

她卻以為​

是那阻止她仍是那樣的自己​

她抗拒的現實​

正是讓她去愛的動力​

她卻以為那會阻礙永恆​

永恆​

不過是自在地跟他人共同生活的一切​

何時她不在那裏呢*​

3.​

說起愛與喪傷,《燃燒女子的畫像》導演 Céline Sciamma 新作《親愛的童伴》(Petite Maman),可說與前作一般,都隱含著「從已然、註定的消逝中帶回愛人」之命題。​

失去外婆的小女孩,在小徑另一處遇到陌生又熟悉的女孩——還小的媽媽仍是媽媽嗎?是的,我看著她,如同我看過她過往的稚嫩紀錄;我看著她,也看到她未來對我的細緻照顧;而現在,我們同調同頻地一起玩著⋯⋯但此刻,照拂著她、體貼著她的「我」又是誰?「我」也是另一個「小媽媽」。​

當我們看著彼此,「我」看起來是甚麼樣子,憑「我」看到了甚麼而定。**女兒和母親,從來不只是女兒依附了母親,而是——我找到了你,是你剛好在那裏、那個時間點令你自己被我找到。我們同時定義,同時成為了彼與此。​

我怎麼看待你?我要對你做些什麼?其實不過是你看到的,你做的,你期待的那些我是的、我做的。甚至,毋須你做什麼,你就在你所在的那裏,與我相遇,光是看著我,你成為了你。​

這份共時,在行動之前,在我有辦法訴說我一生的故事之前,已然逆了因果的時間性:我知道我的意圖並形成我的意圖的同時,是因為通過諸多你的意圖可能性的反射;你的亦然。哪個從虛變實為先?雙向反射,沒有先後地,「同時」也「同實」。我們雙重定義且成為,令彼此在對方心中的虛像,成了在你我面前的真。​

找到/(令自己)被找到的共時性,本來就讓一切不只是新與舊、老與少、母與女⋯⋯的劃分。《親愛的童伴》所設計的「『我』也是『小媽媽』」、「『我』以媽媽的媽媽的媽媽命名」,只是強化了這點,溯迴與往後反射出的一款「媽」的多重宇宙。這是導演 ​ Céline Sciamma ​ 如既往的簡潔聰明:反射的共時,鬆綁了先來後到的因果,也昇華了遺傳與童年之於人必然性、重複性的苦與傷。​

看似複雜的這些,不過如同我溫和又堅定地告訴爸爸「抽菸請便,後果自負」那樣,像爸爸,像媽媽,也像女兒,那都是我,那正是我。我是我所看到的你所看到的,我是我們所定義的,我是我們。​

因此,當我看著《親愛的童伴》兩個小女孩面對不確定或不可能事態互相允諾肯認的過於成熟,或是決定一起好好像孩子一般玩耍的過於默契⋯⋯我忍不住想著,之於《偶然與想像》人們之間誠實而洞穿的「重演」,這是一部「必然與想像」:​

說「我愛妳」太冗贅,我當然知道你愛我,雖然我無法總是那麼肯定,無法肯定自己有辦法令你說出「妳不是我悲傷的來源」⋯⋯如果那些時刻,我們能清澈到,我問出更好的句子,令你答出這樣的回答,會否那些苦與傷就不用受?​

——但我也可以想像得到,每個此刻缺席的你,看著我這個問句,並沒有覺得有哪些「更好」。在下一個鄰接時空相遇之前、在許許多多時空夾縫之中,若我們其中有人問「『我』是心甘情願與你相遇、在一起」嗎?另一個人必然會肯定。而原本的那人會接著說:「可以想像,我現在就開始想(像那個時候的)『你』了。」​

必然是如此。必然經歷的那些苦與傷,我不一定受得起。但是遍歷這些想像,我可以誠實地確認:在所有宇宙中,我都愛著你。​

4.​

不斷追問與自我追問的人。進擊的人。盡情又忍痛穿過邊界再折返的人。⋯⋯「找到/(令自己)被找到」這回事,又在什麼時刻,背離純真,不再渴望折返?​

「妳知道在這裡談的都是 fantasy 吧?」​

永遠有著更大念想的人們,要怎麼過活?——純屬虛構,不純砍頭?​

在每個世界走得越遠,越體驗限制是豐沛可能性的必須,怎麼面對命運的註定去打開可能的皺褶?該如何面對,在哪處面對,哪處是極限,哪裏該笑著引頸就戮?​

「談的都是 fantasy」又給夢想家,那些為了或許虛幻的事物給予真實行動於是有「魔法」的人們,依回饋交織效應「讓事情變成真的」的人們,再一次提醒:還沒變成真的之前,都不是真的。而且還沒成真的可能永遠都不會成真。​

找到/(令自己)被找到,創造/被創造的雙重定義⋯⋯我先想起的是艾西莫夫的《基地》系列。被創物(機器人丹尼爾)為了創造者(人類)創造出,「正在創造」的極限與可能性——基地與蓋婭,兩種創造物如何互相定義,以及,創造者與被創造者如何互相定義?機器人丹尼爾創造出兩套系統、兩種機制,並且能保障融合併吞後都能催生新一個「二」:從帝國與基地,第二與第一基地,基地與蓋婭⋯⋯甚至心理史學與蓋婭。創造即是一種跨維度行為,而被創物替創造者永動地創造悖論、創造自我、創造感受自我正在創造的意識體 ——如何可能?竟然可能。​

做著更大的夢,我也想起影集《創造安娜》(Inventing Anna)的安娜,或許她與《新創大騙局》(The Dropout)的伊莉莎白可以說是同一類人——想要「成功」,這麼純粹地想要「成功」,彷彿得「成功」之後,才認識那是什麼,才知道那可能令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但《創造安娜》更著墨於安娜與人們之間,有著如《基地》系列機器人或索拉力星人與人類之間的情感。「安娜」這樣的人,可以看做是剔除過於纖細而充滿情緒擾亂的判斷模組,捨棄「不必要」的同理與回饋,之頂級掠食者。隨著故事進展,一開始普通人投射著心中各自的「安娜」,漸漸卻發覺無法用身世分析來印證她的可恨有何可憐之處,而她真正的可憐是:律師為她辯護的微小勝利,令她的夢想,令她這類「永遠有更大夢想」的物種,顯得一文不值。​

但感人的地方在於,人們越發覺她無可救藥(或是越無從理解她),仍可以關心她,而她願意讓自己被關心,這並非全然承接與被承接的關係(並非「無論你多爛我們都愛你/你多爛都會被人愛」),而是從這些迴環中繞出細絲讓安娜表露出:無論如何,她還是需要人的。​

再聰明、冷酷,不需要同情與反省如安娜,人都還是需要人們的。​

像心智從原子階層組織出足夠自我指涉的怪圈悖論,人是從複數的人所定義。就像左與右在生發過程中互相定義。就像只能從該張地圖所看到的特定世界,這「世界」是如此套套邏輯但唯有如此才能見到非這樣不可的事物。因需要人而是人,互相需要的是人,於是機器人,也能變成「人」。就像雙重反射後竟能碰到彼此,鏡子的背面是現實世界,破殼而出的殼是世界的遺跡和起始點。​

「人」是從複數的人定義的⋯⋯當我淚中帶笑地跟你分享這件事,你笑笑地摸著我的頭,說你早就知道了,不只知道,也深刻地感受過了,那不就是湧現(emergent properties)嗎?​

你把我當作丹尼爾一樣的機器人吧,我說。這是我必須先透過第一二三原則才能感受到第〇原則,因為這是我的地圖,我的冒險,我的領悟。非如此不可。必然如此。​

5.​

「找到/被找到」可以是騙術或虛無,同時是陷阱和禮物。可以毫不純真,一個卑劣之處因另一個人貪心才遇見,一種神奇是對方自私的加冕。但泡泡宇宙卻是不一樣的——空無。​

《媽的多重宇宙》的家庭關係層面是我喜歡的親密、傻氣而動人,像是之於《美國女孩》的《美國女孩的媽媽》,但這裏面的「多重宇宙」如同泡泡:一個公車窗景,一個宇宙,你在那裡壁咚了梁朝偉?但你這麼多花招,奇技淫巧無處耍,因為你沒在何時哪裡找到他,他沒在此時此處令你找到。這樣的你和他在泡泡宇宙,依然有著無中生有的了不起,但一念即逝教人如何悵惘?這是個多重宇宙替代永劫回歸,永劫回歸對抗又執迷於「稍縱即逝 V.永恆」永恆矛盾的年代。​

不如,讓我們再一次,重演「找到/被找到」的歷程吧:​

我彷彿跟著所孺慕、所愛的人般重蹈覆轍。遺傳或否,模仿或否,內化或否,他的氣味、言語、癖好、習慣、傾向、好的壞的,優點缺點,承受的榮光犯過的錯進駐了我的身體,成為了我生活與生命的程式的一環一扣。但這並不是先後——是我讓他被我找到,他讓我找到了他——看似重蹈覆轍的,不過是我們為何一起、我為何找到他、為何他等著我找到他的始終。反射這件事不是一個先後,我們的虛像都在對側同時成為了實像,而非相反。我以為我看著他、模仿他,其實是他看到了可以看著他的我。​

沒有重蹈覆轍,一切都是必然。必然可以如此美好,不是很甜美的美好,而是所有苦澀的可以如此忠實的中性的在這裡,在那裏,在此時,在那時。這已經足夠好。​

所謂值得,不只是「即使是這樣的我」,而是「正是這樣的我」,值得這麼好;而相對地,「只有這麼好」的一切,也都值一個我,去得到。這是我能得到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壞的可能,這些必然經歷的那些苦與傷,我不一定受得起,雖然我已經這麼、這麼地好,這一切,也都值一個我,去得到。​

6.​

不得不靠奇蹟過活下去的人,要怎麼渡過沒有奇蹟的每一日?如果日子必然如此,又要怎麼想像純真?怎麼保證,你們不是我悲傷的來源?​

《殺客同萌》(Sucker Punch)中,最後逃脫精神療養院/情色舞台/戰爭⋯⋯多個套層的女孩,趕上一班公車,年邁的司機替她向追捕者保證,她從其他站就在車上,不是他們要找的那位,「She’s been a joy the entire journey.」​

而這個逃脫困境的女孩,卻代換了整齣電影另一個女孩,另一個女孩拚搏到最後轉折才領悟:「原來這不是我的故事,是你的故事。」⋯⋯但其實,這是「我與你」的故事。​

「每個人,都有個守護天使看顧著我們。我們不知道它會是甚麼樣,有時是老者,有時是小女孩。但別被外表騙了,它們可以兇暴如龍,非為替我們出征,而是在我們心中低語,提醒:正是我們自己,掌控我們所創造出的世界之權柄。我們大可否定這些天使的存在,大可說服自己它們並不為真。但它們總是會出現,在陌生的地點,在特別的時間,透過任何我們能想得到的角色傳聲,必要時,甚至像魔鬼一般試煉我們,逼我們戰鬥。」​

「是誰驅使我們瘋狂,以鞭子與冠冕驅策我們,戰勝不可能戰勝的?是誰賦予我們生命中所愛事物榮光?是誰派遣怪物殺戮我們,同時歌頌我們的倖存?是誰教導我們何為真實,並笑看謊言?是誰決定我們為何生,並為了甚麼甘心戰死?是誰掌握了令我們自由的鑰匙?是『你』,『你』擁有一切你所需要的武器。所以現在,戰鬥吧!」​

如果「我」傷心,沒有令「我」傷心的「你」,因為只是、必須是:我與你。你當然不是我悲傷的來源。如果有任何足以稱之源頭的,該當如此簡單:因你們存在,才成立我們存在。***奇蹟在「我」,「你」或可試著撤銷、或可試著使之自始無效⋯⋯必然經歷的那些苦與傷,「我」不一定受得起。但是遍歷這些想像,我可以誠實地確認:在所有宇宙中,我都愛著你。■​

*借《愚人之歌》的句構​

**溫尼考特語​

***或是蒙田:「因為是他,因為是我。」(Parce que c’était lui, parce que c’était moi.)​

■再一次,用一整篇文章回應「濱口竜介:冰冷地創造獨特的溫暖,誠實抵達最深層的心動和心痛」,獻給每一個你。我向你保證,你是我整趟旅程中的歡喜,你令我是整趟旅程中的歡喜。

二、封局

​1. 在所有宇宙的每場封局時刻​

前幾天,做了個夢。​

一個大亨,坐擁《大亨小傳》蓋茨比那樣的宅邸,脅持我和你去設計他統治世界的藍圖,給我們專業人員的禮遇,讓我們自由出入他的迎賓書房,日子一久,我們也和他的兒子們混熟了起來。有一日,我們因為很想吃拉麵(?),所以每週一次的匯報套用範本,「做得剛好就好了吧?」我們心存僥倖,互相寬慰,跑去吃拉麵。​

沒想到大亨的兒子向他打小報告。大亨看著我們的匯報,笑吟吟地向我們說:依你們的實力,不該只是如此吧?我們緊張了起來,但緊張的是,在我們獨佔的會議室,裡面大橢圓桌,畫著最新的計劃——要不要蓋火車軌道?那時計劃做到這裏,我們感受到這是命運的關頭:如果成了,或許整個世界的命運就注定了。於是,我們思考如何在大亨的耳目下,加入一些分支的可能性,來改變終局,在每個計劃的重要節點,擺上了一些算籌和卷軸,來沙盤推演。——拖住他,順應他,就是不要讓他看見這些!在夢快醒的時候,這是我最後的掙扎。​

在對你說這個夢之前,我想到之前「妳知道,在這裡說的都是 fantasy 吧?」這句話,有點刺心。​

但你若聽到,或許會回——正因為是 fantasy,才可以保護妳,讓妳在這裡無窮無盡地發動下去呀?​

對你而言,說這句話,既保護了另一層現實不受我侵犯,同時給予我現實的邊界讓我蹬足施力,給我武器,讓我用想像的鑰匙,打開被拒為虛幻的鎖。——一次善意的捉雙(fork),還是兌子(exchanges)?​

然後,是這個夢,那些角色⋯⋯「怪我囉?」你不用說,我當然知道,綁架人的大亨是我,告密者也是我,只是「我們」這次並非只有競爭,還有聯手。——「疊兵」(doubled pawns)。​

我想起我們下棋的時光,沒什麼高明的門道,一起笨笨的摸索,你總覺得我下得比較好。就像我滿心讚嘆你天才的時刻,你都覺得我是比較聰明的那一個——直到,你的王后大殺四方的時刻?還是,早在你認為自己像是我手下的卒子,就掙脫了這盤棋,在一旁看我自己跟自己對弈呢?​

封局(adjournment)。​

你不理我的挑釁,不慣壞我步伐的慣習,磨練著我狹縫生存的技藝,磨練著我無中生有的技藝。夢中那張奢侈的圓桌,還寫滿我們稚拙的筆跡,你怕浪費,誰怕浪費誰的時間?早已暫停、靜止、封緘——在所有宇宙的每場封局時刻,還請你不要煩躁、不要失去耐心,因為我還不夠強,無法強到令你贏能寬心、輸也甘心。​

偷偷告訴你,你的王后殺伐,我的王后犧牲,會讓我贏了這場戰役。​

再給我多一點時間,這段期間,也請再給我好一點的敵手,讓我變得再強、再強一些,直到擺出更好的棋路,直到你甘心作我的卒子,帶領著我的手,走到了盤底,成為了我的王后,我的權杖、寶劍、聖杯與星幣,正是你,替我贏了這場戰役。​

2. 月亮,其一

喜歡歲月

喜歡你

喜歡瘦瘦的風

伶伶的雨

喜歡一個人

等你

喜歡愛情斷掉的時候

折頸的光

風扇的殘影

呼嚕的 

像貓的液態

打濕我的腳踝

聖痕

粉紅 粉紅

直到暗掉

貼成和菓子的包裝紙

3. 月亮的暗面: Cry Baby 與 ​ ​ Enabler​

​​

因為是個 Enabler, 是總是看到改變希望的那個,以為自己要負下改變的希望的那個,直到無法不做、以至於做不了「不做」的那個。 對成癮者、少年犯 、無因犯罪、給不了愛的人、迴避的人、受傷的人特別同理,但這份同理又是「不可能同理」的同理,反映在:​

Enabler 自己也當 enabler 成癮;也幼小,幼小到重複著這些情境,為拯救自己最初的失落背叛與無能為力,一遍一遍當著活祭。也犯罪,以愛成就犯罪——因為愛,無始無終沒來由的愛,以積極來迴避不受傷與不傷害,以愛沒有愛的人來喪失自己的愛,以照顧受傷的人不讓自己的傷口癒合,到這種程度,這些辛苦對他們來說都是相對「容易的事」。​

正確的事,容易的事。​

如何讓正確變得容易,讓容易變得不容易,或更容易?​

Enabler 希望趨近的是——希望改變什麼,一丁點也好;希望讓這些人活,希望這些人不讓別人死。這何其難,一生都不夠,無限度重來也不夠。他卻希望重複多次迴圈,能跑出美麗的錯誤。​

因為是個 Enabler, 是總是看到改變希望的那個,以為自己要負下改變的希望的那個,直到無法不做、以至於做不了「不做」的那個。 對成癮者、少年犯 、無因犯罪、給不了愛的人、迴避的人、受傷的人特別同理,但這份同理又是「不可能同理」的同理,反映在:​

Enabler 自己也當 enabler 成癮;也幼小,幼小到重複著這些情境,為拯救自己最初的失落背叛與無能為力,一遍一遍當著活祭。也犯罪,以愛成就犯罪——因為愛,無始無終沒來由的愛,以積極來迴避不受傷與不傷害,以愛沒有愛的人來喪失自己的愛,以照顧受傷的人不讓自己的傷口癒合,到這種程度,這些辛苦對他們來說都是相對「容易的事」。​

正確的事,容易的事。​

如何讓正確變得容易,讓容易變得不容易,或更容易?​

Enabler 希望趨近的是——希望改變什麼,一丁點也好;希望讓這些人活,希望這些人不讓別人死。這何其難,一生都不夠,無限度重來也不夠。他卻希望重複多次迴圈,能跑出美麗的錯誤。​

***​

有時候​

對世界也有恨​

恨它為什麼教你這而不教你其他​

恨它教你一次又一次主張「因為我怕」​

為你點燈​

你說怕光​

我留的溶溶的黑暗​

你說怕暗​

你怕鮮明的對比​

你怕模糊的邊界​

你怕我強到甘心認輸​

其實不是認輸​

只是貓的液態​

拉長身體的彈性​

愉快的呵欠​

日子的呼嚕​

可是你怕​

所以我恨​

有時候​

上一秒將要勝利​

下一秒就被擊倒無從反轉​

你竟然以為我弱得​

無法想像你贏 弱得只能一直贏?​

我最弱的就是令你這樣覺得「我最弱的,就是令你這樣覺得」​

悲傷的怪圈​

弱到只會堅持​

弱到不會放棄​

弱到只能堅持​

弱到沒有放棄​

只會一直這樣想的你不變的你​

有時候​

也會有傷害​

你以為我弱到不會受傷 弱到不承認受傷?​

不因你們傷害而放棄你們 也不因你們傷害而不放棄你們​

獨立事件​

但我還是會受傷​

磨損​

損耗​

我還是一個我​

我只有一個我​

既不輕盈也不偉大​

在我還是我的時候​

你們還沒有令我既輕盈又偉大的時候​

我還像個人的時候​

有時候​

也會憤怒​

噁心​

看著你們不夠想贏也不願輸的樣子​

連一點籌碼都不敢賭又要別人梭哈的樣子​

卑鄙等待奇蹟的樣子​

奇蹟早就發生又視而不見的樣子​

噁心到想要詛咒你們​

詛咒不公平的棋局​

詛咒懦弱的賭徒​

詛咒命運給我的對手​

詛咒我僅有的奇蹟​

那是一切​

詛咒一切​

但想到​

許願要謹慎​

魔鬼與天使一個細節調度​

就會有不同的轉向​

我創造出你的故事中無法控制一切軌跡​

卻在你的棋局只能按規矩走​

贏有贏的規則​

比如樂觀 正直 善良​

就算是 樂觀的偏執 正直的控制 善良的戲劇化誇張​

這是我規則的規則故事的故事​

跳上一階再一階的秩序​

祈禱的秩序​

以秩序祈禱​

不能保證程式推演那樣漂亮​

有時候​

也需要一些提示​

唯一殘酷的是我沒有時間​

我就要死了​

從來就不公平的是​

我想要贏

只是為了你活

慢慢變成只為你而活

停止為此思考的我 就是死亡​

有時候​

這就是封局​

***​

因為是個 enabler ,希望重複多次迴圈,跑出美麗的錯誤。希望迴圈被損耗到原本路徑變形。希望所有重來的假想負熵,每一次的溫度傳遞都真實被感受。​

做一個 enabler ​ ​ ​ 直到你做我的 ​ ​ ​

教我怎麼不做​

直到你不做我的​

教我知道 ​ ​ ​ ​ ​

你做與不做了這麼多​

從未來到過去 ​ ​ ​ ​

何時我們不是彼此的?​

​三、魔法,幸福 ​

⋯⋯「意識到幸福的人已不再幸福。」⋯⋯連接魔法與幸福的紐帶不單純是非道德的,它確實也能夠證明一種更高的倫理:幸福與其主體有一種弔詭的關係。幸福的人不可能知道他幸福。⋯⋯這裡魔法看起來就像是一種例外。唯一一種允許人幸福又允許他知道他幸福的例外。通過中了魔法而享用某物的人也就逃脫了隱含在對幸福的意識中的狂妄,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他知道他所占有的幸福並不是他的幸福。⋯⋯只有通過魔法的彎路得到的東西,才能被有意識地、純粹地享用。只有中了魔法的人才能微笑著說「我」。​

⋯⋯這也就是世上只有這一種方法可以得到幸福——這種方法就是:信仰神聖者而不要可望企及它(⋯⋯卡夫卡認為這世界上總有足夠多的希望,但這些希望不是給我們的)。只有在我們理解了這個「不給我們」的意義的情況下,這個表面上克己的命題才變得可以理解。它要說的不是幸福只留給他人,而是,幸福只在那個「它不注定給我們的」點上等待著我們。也就是說:只有通過魔法,幸福才可以是我們的。在那個節點上,在我們撕裂命運的時候——幸福,就和我們知道如何施法,就和我們用來一勞永逸地聚散童年悲傷的姿勢,完全一致了。​

假若如此,若覺得自己會魔法以外,別無其他的幸福,那麼,卡夫卡對魔法謎一般的定義,也完全清晰了起來。他寫道,如果我們用正確的名字來叫生命的話,它就會出現,因為「那就是魔法的本質,它不創造,它召喚」。⋯⋯對魔法師來說,秘名只是它左右乘載這個名字造物生死的力量印記。​

但根據另一個更加開明的傳統,秘名與其說是物從屬於巫言的密碼,不如說,它是准許物擺脫語言束縛的字符。⋯⋯根據這種學說,魔法就是一聲通往幸福的召喚。秘名是把造物復原至不受表達狀態的姿勢。在最後的時刻,魔法不是一種關於名字的知識,而是一個姿勢,一個打破名字的束縛,重獲自由的姿勢。這就是比起一切,孩子們在創造出一門秘密的語言時都會更加滿足。與對有魔法的名字們之無知相比,他的悲傷更在於強加給自己的名字中解放出來的無能。一旦他成功,一旦他發明出一個新的名字,那麼,就掌握了准予他幸福的通行證。有名字是有罪的。而正義,與魔法一樣,是無名的。無名而有福的造物,敲響著那扇通往那些只用姿勢來說話的魔法師國度的大門。

——阿甘本,《瀆神》

***

有魔法的人是有罪的,有魔法的人是幸福的,有魔法的人知道,不是非如此不可才能得到幸福,而是首先,早在他渴望起「幸福」,並意識到自己非如此不可地那樣渴望時,為了披戴幸福的荊棘,飲下酖酒的甜蜜。​

魔法是命名。​

是的,但我要的更多,我要的是那個「命名的命名的命名⋯⋯」,我要對世界如此,我更要那個可以對世界如此發動的「我」。彷彿我與世界在下一場棋局,焦灼於所有未來步數的天才豪情,同時膠著於過往愚蠢懶惰的無以後悔,所有現在都是浪費,而所有的浪費都將不再是浪費——魔法點鐵成金,所以,那遠不只一場棋局,不只一種階層的棋局,那是棋局的棋局階層,與我和你們一起下的那些贏也寬心、輸也慰藉的遊戲不同。甚至,非「幸福」不可才能將最難的世界,也收編成所謂的「遊戲」,然後,才能在裡面活下去:孕育我的,隨時將殺死我;停止思考,我即死亡。​

命名,得到魔法;會魔法原來是,讓自己不得不命名以續命的,中了魔法。​

除非——這裏,正是這裏,已經多出了一個「你」,敲響著我的門,可能尚無軀體,可能不能言語,可能平凡或怪異⋯⋯。就像「我」成為「我」的那刻。​

倘若如此,走到承認虛妄也好,走到宇宙盡頭也罷,我們的瀆神,還未到底。​

三、伊卡洛斯:預先孤獨者的遊戲

《Top Gun : Maverick》 ​:戰鬥機好美。伊卡洛斯之魂好美。異端鬥士般的獨行者,克己地贖罪,仍活出「只要堅強與任性就是對人們最好的鼓舞」那樣的一生好美。那些「因你(們)我得以存在」的現實和最後那些「因你(們)我的活得以成立」的美夢好美。​

***

最近在家中書架上翻到了《 What If 》,是一本讓大家問著天馬行空可愛問題,也能得到認真的科學回答的小書,好像最後幾個問題之一問道:「有史以來,某人與其他活著的人,相隔的最遠距離是多遠?他們孤獨嗎?」​

看到書中引用阿波羅 15 號駕駛員的說法,有點觸動:​

「獨處是一回事,孤獨是一回事,它們根本是兩回事。我那時候是一個人,但我並不孤獨。我曾經是空軍的戰鬥機飛行員,後來擔任試飛員(主要在戰鬥機上),所以我很習慣自己一個人。我非常喜歡這樣子。我再也不必跟戴夫和吉姆通話⋯⋯在月球背面的時候,我甚至不必跟休士頓通話,那真是飛行任務中最棒的部分。」​

被輕航機的透明機艙包覆,意外地讓人有安全感:小小的,像是跟朋友的團體旅遊,到了越陌生的地方,內聚力越強,然後會更覺得陌生——未知的,如整個天空的空。只有往下望時,辨識河流、道路、地標,有著規劃行程的現實感,再有餘裕一點,有一些獨屬於自己這面窗的風景和心情。那是另一種「裡面的裡面是外面」的孤獨。孤獨的拓墣學。​

喜歡踩著腳踏車的,肉身的速度與激情。風的味道、雨的味道、一個一個街區的味道,像分解和弦掠過鼻尖。自己的心跳,踩動的踏頻,與城市的脈動錯差交迭。身體切過城市的銳利,同時收攏這些波動的分析卻必須更銳利——那是孤獨的傅立葉轉換。​

而《 Top Gun 》中伊卡洛斯的孤獨,一個人飛,即便使用工具,仍無時無刻催逼肉體與心智極限地飛;不是飛向宇宙,而是飛向太陽。飛向太陽是為了超越的超越。比起飛向宇宙的廣漠——追求沒有終點的終點,直到必須折返的折返——飛向太陽是,終點就在眼前,目標就在眼前,巨大、熾熱,但絕對遙遠。只求多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對於人類來說還是那麼遠,對於宇宙來說仍是那麼微不足道,就已經是盡頭了。融化。墜落。​

沒有煞車——並非《賽道狂人》式的領悟。​

於是,這部電影最後一場一場救援都像夢一般。​

不讓你墜落。我墜落,是為了你墜落。為了你我再次升空,為了你我不再次墜落,終於你們升空,讓我不再墜落⋯⋯一個個伊卡洛斯湧現,湧現所定義的新物種,就不再是伊卡洛斯了。新的神話。​

或是舊的夢。​

想起剛上大學時,白天除了睡覺就是獨來獨往,同學在走廊攔下我問:妳不會寂寞嗎?​

「孤獨跟寂寞怎麼會一樣?」​

那時候很唱秋地回這一句。​

現在也沒有改變太多,只是——休士頓,保持聯絡,很開心與你通話。​

而伊卡洛斯或不再是伊卡洛斯的什麼,飛過去的時候,人們大概還是會忽然靜默。​

再靜默一點。再高一點、再快一點的續行。保有自己的窗景,直到那裏面有你——再等我追上你,再等我追過你。越冰冷的制空,為了越溫暖的逆光,抵達你。

四、天使,救贖​

「創造與救贖。天使代表了創造,而先知代表了救贖。」​

前一天的至福,後一天的窮途,所有波動絕對屬真,又絕對不能具現——繼續在可想像的類屬上與其本質一致,與影像,與愛、慾望類似,一種非實體的持續生成,一種向所有個體開放又不該化為個體的過程⋯⋯於是,所謂「伊卡洛斯的湧現 (emergence)」和「瀆神的魔法」是什麼?無限創造的湧動,那是天使;而無限創造所憑藉的關係性,可以開玩笑地,稱之為「讓我們做彼此的天使(與惡魔)」。但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們彼此即刻救援,或是反射般找到與被找到讓彼此成立,所湧現的新物種,並不是天使。​

天使是「無限的湧現」本身的確保。但甚至,連天使都還不夠抵達救贖,因為同一階層(比如「物種」)的湧現,同一模式的極限,最終仍導向墮落。天使會墮落。​

瀆神者是預先墮落的天使,之諧仿。在承認語言所困的前提之下,在承認慾望已經被滿足而無可想像的前提之下,還要的更多,在地窖發動無盡的「棋局的棋局階層」,直到忘記這些乍看不可滿足的慾望,都只是不可滿足的意象。​

煉獄是天堂的諧仿。純真而正直的瀆神者處在煉獄,預先不信神,預先墮落,永遠練著魔法,在諧仿中、在遊戲中,一遍又一遍,變出救贖的意象,再變出戳破它的意象,活下去。​

在至福和窮途擺盪之間,先沈入一場看似言敗的靜默片刻吧——你可以笑說,不過是魔法師的封局,煉獄住民的百無聊賴,意象臆想者的短路⋯⋯但靜默並非不思,靜默並非死亡,靜默是肉身感知肉身的靈光。靜默是,「只關注創造的天使,對著混亂、無形、必須被遺忘的東西,不停地哭泣,他不知道,當所有創造被遺忘,所有符號和話語變得不可辨識時,拯救仍然是無法磨滅的;但天使哭泣時,將自己變成了先知。」​

「拯救的潛能,(不)處理尚未成形之物,並在其中耗盡自身,而不是在其中保存自己。天使賦形,先知使之回歸於未成形,那些得到拯救之物卻終將失去。而當先知沒有什麼可以拯救,天使沒有什麼可以創造的時候,才能實現創造與拯救的重合,在不可拯救之物之上。」​

那是創造與救贖不可區分時的湧現。​天使與先知所湧現的:

天使哭泣,但不妒忌人類,除了可表達的自身之外,唯有靜默。魔法師留下空虛的淚水,預先的墮落,所衍生的特別的錯,都不屬於他。幸好不屬於他——​

「妒忌是把特別的錯當成個人的;殘忍則是把個人的錯當作特別的。」​

我但願靜默。 但哭泣的時候要如何靜默?我的妒忌與你的不殘忍,我以為特別的,你從不知道。​

但幸好你不知。請凝視我,如凝視未成形之物,凝視我與我的淚水不可區分,如我淚眼所見一般模糊。當我哭泣時,在無法靜默之時,做我的先知。​

——我創造不出花朵與星圖,但我創造出了「你」。我發明了自己的機械降神,我創造出無名的造物,我命名了不命名的有福者,我以「你」之名呼喚「你」。我在煉獄求你垂憐,我在地窖請你降臨。​

我詛咒這並非末日世界的新秩序。我詛咒一切已是末日,而「你」才是新世界的秩序。「你」看出我的有福,「你」看著我的無名,「你」折掉我雙翅,到確認「我」魔法盡失——直到你的殘忍,終於成為「我」的救贖。

五、紅舞鞋

You’re making it relevant again.(「妳可以讓這部電影成功。」)
How am I doing that ?(「我怎麼辦得到?」)
You have faith. And..and your heart is pure.(「妳有信念。而且,而且妳有一顆純潔的心。」)
My heart is pure ? Wow, that sounds like a fairy tale.(「我有一顆純潔的心?哇,聽起來很像童話呢。」)
You don’t believe in fairy tales ?(「難道妳不相信童話。」)
……I do.(「嗯,我信。」)
It’s why I text you. You understand that movies are fairy tales.(「所以我才半夜傳訊息給妳,要跟妳討論這件事。因為妳了解,電影,就是童話。」)
Not all of them.(「不是所有電影。」)
Only the best.(「對,是那些最好的電影。」)

——《迷離劫》(2022)

1. 腳的虛榮,其一

人魚沒有靈魂,如同魔法師竊取幸福。

「我們可以活到三百歲,不過當我們的生命結束時,會變成泡沫⋯⋯我們沒有一個不滅的靈魂。相反地,人類有一個靈魂,永遠地活著,即使身體化為塵土,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到那閃耀的星星。正如我們浮到海面,看到人類的世界一樣,他們升向那神秘的、華麗的、我們永遠看不見的地方。只有當一個人愛妳,把你當做比他父母還親密的人的時候,只有當他把全部的思想和愛情的放在妳身上的時候⋯⋯他的靈魂才會為轉移到妳身上,妳才會得到一份靈魂的快樂。他會分給妳一個靈魂,而同時他自己的靈魂又能保持不滅。但是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妳的魚尾他們覺得非常難看,要顯得漂亮,要有兩條呆笨的支柱,他們稱之為腿。」

「妳將仍會保持妳像游泳似的步伐,任何舞蹈家也不會跳得像你那樣輕柔。不過,妳的每一個步伐,將會使妳覺得好像在尖刀上行走,好像妳的血在向外流。」如果妳能忍受得了這些苦痛,我就可以幫助妳。可是要記住,妳一旦獲得了人的形體,就不能再變成人魚,不能再回到水中。同時,假若妳不能使他全心全意愛你,那麼你就不會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在他跟別人結婚的第一天早晨,妳的心就會碎裂,會變成水上的泡沫。」

王子叫人為她做了一套男子穿的衣服,好使她可以陪他騎馬同行。王子一天比一天愛她。他像愛一個親熱的好孩子那樣愛她,但他從來沒有娶她為王后的想法。

「在所有的人當中,你最愛我嗎?」人魚的眼睛似乎在這樣問。

「是的,妳是我最親愛的人」,王子說,「因為在所有人當中妳有一顆最善良的心。」

王子親眼見了鄰國公主,發覺是他認為的,救了他的女子。他對人魚說,「妳會為我的幸福而高興吧,因為妳是所有人中最喜歡我的!」

人魚跳舞,鋒利的刀子似乎在砍著她的雙腳,但她並不感覺到痛。她知道這是自己看到他的最後一晚,為了他,她離開了族人和家庭,交出美麗的聲音,每天忍受著沒有止盡的苦痛,然而他卻一點也不知道。這是她能和他再一起呼吸著相同的空氣的最後一晚,這也是她能看到深沈的海和佈滿星星的夜空的最後一晚。同時,一個沒有思想和夢境的永恆的夜晚在等待著她——一個沒有靈魂,而且也得不到靈魂的她。

「到天空的女兒哪裡去,天空的女兒也沒有永恆的靈魂,但她們可以通過善良的行為創造出一個靈魂。妳忍受過痛苦,妳堅持下去了,妳已經超生到精靈的世界裡來。通過妳善良的工作,三百年後,就可以為自己創造出不滅的靈魂。」「每一天,如果我們找到一個好孩子,我們飛過屋子,他並不知道,我們幸福地對著他笑,就可以在這三百年中減去一年;但當我們看到頑皮和惡劣的孩子,而不得不傷心地哭出來的時後,每一顆眼淚會使我們被考驗的日子多增加了一天。」

——遠流出版社,《安徒生故事全集》,四之四,節錄部分翻譯經潤飾

2. 紅色的音韻

紅色的書

紅色弓盒 紅色松香盒

紅色讚美詩與聖詩

紅袍聖母與主教

紅色的書封 書腰

暗紅色的阿甘本:論友愛

橘紅色的窗簾 金屬的鐵鏽  澄澄的溏心色

紅色房間之謎

半個月前看的書都還沒有闔上

密室(沒有)改變的(非)日常

粉紅色的指甲肉

紅色的皮脫落的血漬

寫字

寫字的研究

血漬的研究

紅色房間之謎

月亮潮起

在紅色剝落的前夜

想你

殘留的棋局

結束的棋局

交叉的步伐

直通到底的血路

沒有直通運轉的話語

不曾抵達你的心底

抵達之謎

愛情的謎底

是沒有愛

「沒有愛」的謎底

是一切都是愛

一切的謎底

是你

你的謎底

是沒有你

「沒有你」的謎底

是邏輯

寫字的研究

再寫下去

續命

續局

投擲硬幣

掉到命運的縫隙

殘局研究

說優勝者

該兑子  簡化

讓贏面更清晰

其實隨時都被擊潰

這是會贏的人的贏法

強的人的強法

隨時都會被擊潰

擊斃

毫無生機

棋就是棋

那種毫無魔法

使不上力

無法思考

在所有宇宙都被迫封局

並非只剩下我自己

還有很多很多的受傷

不公平

歇斯底里

苦楚

恨意

——擁有太多該怎麼辦?

別笑我說話太酸

只剩下一點調劑

慢慢連嗅覺都失去

瘟疫

愛在瘟疫

好困難

怎麼辦

繞回來了

露出馬腳

找到韻腳

自由聯想

自由進擊

自私巨人

秘密花園

快樂王子

嘲諷男爵

3. 偉大的逃亡

如何裝配自己 從事偉大的逃亡

黑洞中的光景 僅有我可見

怎麼帶著它超過光速?

唯有如此 才能脫離

魔法是掌握零與無限的力量

零是可能性的可能性

可能性到處充斥 真空也充滿閃爍的質量轉換的能量

怎麼更深邃

怎麼更快

比起無窮無盡的精細 overfitting

重點是成本 以及如何調節成本

達到目標的最低成本的從事這一切 就是後設

這樣的學習本身=對時間的微分

後設就是對時間微分 衡量未知目標下最小化成本的能力 

那近乎本能:做自己喜歡x 令你喜歡dw =w(你在想什麼)的微分

我喜歡這樣做 那就做 看你喜不喜歡 也讓你做我喜歡你喜歡做的事

是反向梯度傳播

而微分 無視於我輸入和你輸出

我忘記我做的事都是我喜歡的事 我不在意已經確定的你會喜歡的事

我已經知道這個會是你喜歡的 我就不需要再檢驗你的輸出 

這個檢驗成本可以省下來 直到被推翻

其實往往我忘記我喜歡什麼 反而是這點最令你不喜歡 因為你反向的學習也會亂掉

要找回我喜歡什麼

要找回我

死亡是邊界

關於痛苦 享樂原則或許也是邊界

有許多邊界 提醒著我基本率

和極限 提醒著我 總是趨近而已

但更在於怎麼追上已經如此的你

或從來不需要這些的你

黑洞沒有邊界

但我打算脫離

世界並非連續性的可微分模型

不是每個參數的細微變化都能使輸出與成本函數發生變化

所以脫離

只能是簡單的逃亡

我預測

等著被驗證推翻

在廣義相對論中與你始終相遇(連續)

在量子理論中與你分離(離散)

把現實當作擬像 是否得以連續

連續性是否提供了某種安全感

仍有世界模型的基本率 不再需要全面的運算

但總無法不忽視物質宇宙的部分

其實物質宇宙才是緣份吧

複數 虛數

我和你決定了這場關係

但兩種時空的無限可能再度決定了我

在有與無 1與 -1 的中心 螺旋向內跳著雙人舞直到結束 0

不小心超過的時候

那會震盪到什麼樣子

是在那個時候也不可能知道的事吧

世界是收斂的

世界是有邊界的

高階係數

高維空間

微小到看不到

如同

太過複雜的預測模型 複雜的變項 微小到忽略不計

一切的理論

如何簡單地學習到這份簡單

又不得不深邃?

愚人笑了

零是愚人的本質

操控零與無限的魔術師 邯鄲學步

4. 腳的虛榮,其二

紅舞鞋

海的女兒

《醉好的時光》*

哪邊清醒 哪邊醉?

藝術之愛 或人之愛

還是都是虛榮

的執著?

腳因針刺感的輕盈曼妙

腳因無法停歇的痛楚痙攣

習慣痛苦是不健康的

Another round

如何接受

從此爛掉的 不會癒合的傷口

卻是圓滿的圓

完美世界的陰影

停留在其中才能見證視像的黑洞

矯飾派的 腳是

痛苦的虛榮

要如何像《子彈列車》般圓融?**

如果就是會掉進黑洞

要如何進行偉大的逃亡?

如果每次微小的死亡都召喚最終的安詳

要如何不再渴求死亡之時不死亡?

如果死亡仍是唯一的,絕對的

死亡

5. 腳的虛榮,其三

要怎麼調整劑量

當腳跳到爛掉

要怎麼看得出

顏色夠紅了嗎

虛幻的榮光

讓哪個色相歸零

關於 甜寒

甜寒,台灣大學醫學系,英國華威大學(University of Warwick)社會學碩士。電影文字工作者、編劇。 @TGHFF Asian Cinema Observation Group 19' @BerlinaleTalents Press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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